当最后一班地铁驶离滨海站，夜总会的霓虹像一枚枚被服用的致幻剂，在潮湿的空气里炸开。阿初把领结往上提了提，确认自己看上去足够得体——今晚他要和拉拉好友林岚签订一份“形婚”协议，以抵挡父母从老家带来的催婚炮火。那纸协议被折成燕子形状，在他们之间来回翻飞，像一场不敢落地的爱情。

　　“同志”一词在父辈口中是铿锵的褒奖，在他们这里却仍是半地下暗号。阿初和林岚都不是词汇的造物主，却必须承担词汇附加的全部重量：房产证、户口页、春节团圆饭桌上被反复夹菜的空碗。林岚说，我们把各自伴侣的照片锁进抽屉，把对方的照片摆进相框，这算不算一种匠气十足的伪造？阿初没有立即回答，他只闻到桌面飘来的海腥味，像腐败的贝壳，带着微妙的臭味儿。那味道提醒他：他们此刻坐的地方，正是城市最东端的海岸线，所有垃圾与梦想都会被潮汐推回原点。

　　协议第3条写道：若一方父母病重，另一方必须陪同返乡，并在病床前表演“恩爱”，直至老人康复或离世。阿初提笔时忽然发问：如果病榻上的母亲要求看他们接吻，他们是否也要照办？林岚笑得像被戳破的泡沫：那就把嘴唇贴上，心里背圆周率，背到小数点后一百位，痛感就会被稀释。阿初佩服她的高远，那是一种把疼痛当通货紧缩来处理的能力——面值不变，购买力却悄悄缩水，日子就此周转得开。

　　他们曾在同一所大学的彩虹社团相遇。那时社团海报用蔚蓝色打底，酷似一片被提纯的天空。阿初记得，第一次活动里大家自我介绍，有人说“我是拉拉”，有人说“我是同志”，声音轻得像燕子掠过水面，却在彼此耳中留下长久的郁。后来社团被校方解散，理由是“衍生不稳定因素”。那夜，他们把海报撕成碎片，扔进后山的湖，看纸张慢慢沉没，像一场无人默哀的葬礼。

　　如今，湖变成了购物中心，山变成了别墅区，夜总会则像一枚钉子，钉在城市的肋骨上。林岚的正式女友在澳洲攻读建筑，每天给她发来海岸线施工的照片；阿初的男友在北京做舞台设计，为一部耽改剧搭出可旋转的蓝色月亮。四个人、两对真情侣，却被两条铁轨、一万公里和无数身份证页隔开。形婚于是成了最节省成本的解决方案：一场彼此担保的信用**，用以抵御传统伦理的通货紧缩。

　　签字那天，阿初的父亲把祖传金戒指塞进林岚掌心，说：“你们要好好过。”林岚得体地鞠躬，指甲却掐进掌心，像要把那枚圆环捏成粉末。阿初看见她眼里闪过一片海，海面漂着问号：究竟要多少谎言，才能兑换一句被祝福的“百年好合”？仪式结束后，他们并肩走到码头，看夜色把轮船涂成一块块移动的墨。林岚忽然说：“如果以后离婚，戒指归谁？”阿初笑答：“归燕子，让它衔去筑巢，至少还能孵出一群小鸟。”

　　日子在折叠中展开。春节返乡，他们学会在亲戚面前保持十指相扣的恰当力度；中秋赏月，他们背诵事先写好的“相爱经过”，把第一次约会地点说成图书馆二楼，而非男厕所门口。林岚的澳洲恋人寄来明信片，上面画着一只戴工帽的燕子，配文：I’m building you a new shoreline. 阿初把卡片插进冰箱门，与男友的拍立得并置——两幅笑脸隔着冰霜对视，酷似两枚被冷冻的月亮，等待一次永远不会来的潮汐。

　　直到某个凌晨，阿初的母亲突发心梗。病房白炽灯下，他惊觉自己连悲伤都要排班：先让“丈夫”的担心登场，再让“儿子”的崩溃退场。林岚赶到时，正看见他蹲在走廊尽头，无声地呕吐。她没有发问，只把肩膀借过去，像借一块沉默的礁石。那一刻，他们同时明白：形婚不是面具，而是皮肤，早已长进肉里；撕下来，连血带骨。

　　母亲最终转危为安。出院那天，老人家拉着林岚的手说：“早点生个孩子，趁我还能动。”林岚笑着点头，却在转身瞬间把指甲掐进阿初的虎口。疼痛让阿初清醒：谎言的尽头不是真相，而是新的谎言。他们决定不再续约，协议到期即散。签字解除那晚，他们回到最初的海岸线，把那一纸燕子抛向空中，看风怎样把它撕成碎羽。潮水涌来，带走纸屑，也带走他们用了五年精心锻造的“得体”。

　　远处，夜总会正在拆楼，霓虹熄灭，像一场终于止痛的幻梦。阿初深吸一口气，闻到海腥味里竟混进一丝青草味——那是城市绿化队新种的湿地植被，正把根须扎进盐碱。林岚忽然说：“你看，臭味儿也能被分解。”阿初点头，想起男友即将南下巡演，舞台中央会升起一轮蓝色月亮，而林岚的恋人也在图纸上画好新的海岸线，准备回国合伙开一间木匠工作坊，招牌就叫“燕归”。

　　他们并肩往灯火深处走，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，像两条即将交汇的轨道。阿初明白，真正的勇敢不是把谎言锻造成真理，而是在通货紧缩的世界里，仍敢用真名去爱一个人。林岚跳上一块路缘石，展开双臂，模仿燕子俯冲的姿势，大声喊：“去他的得体！”声音被风送出去，惊起一群栖息在广告招牌后的夜鸟。鸟群掠过他们头顶，羽翼拍打，像为一场迟到的日出鼓掌。

　　那一刻，他们同时抬头，看见天色正在由墨转靛，再慢慢透出一点高远的发白。潮水退去，海岸线裸露出来，像一条被重新书写的空白磁带。阿初知道，下一次录音，他们不会再借用别人的歌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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