立秋一过，山谷里吹起第一阵凉爽的风。茅草屋顶被夕阳镀成金色，像谁故意撒了一把细碎的铜屑。阿莱蹲在灶台前，把切好的腊肉丢进铁锅，油花“吱啦”一声炸开，音节短促，却足够让屋里两个沉默的人同时抬头。

“再不吃喝，菜就凉了。”阿莱冲堂屋努努嘴。长桌边，坐着她的“丈夫”阿峻——一个眉眼温柔的同志，也是她形婚两年的搭档。对面则是一言不发的阿岚，阿峻真正的恋人，拉拉圈里有名的摄影师。三个人此刻的表情，像三瓣被掰开的橘子，各自憋着酸涩的汁水。

故事的开头并不复杂：阿莱需要摆脱老家“老大不小还不结婚”的围剿，阿峻需要一份“已婚”身份堵住公司晋升表格上的配偶栏。于是，他们在网上发帖“征婚”，彼此瞄了对方一眼，便决定凑合。婚礼那天，阿峻的父母收了阿莱一万零一块的“改口费”，阿莱的母亲按风俗又收取了男方八千八的“嫁妆押金”。相比真正要过日子的夫妻，他们省去了彩礼、钻戒、蜜月，只把程序走成了“应该”的样子。阿峻甚至开玩笑说：“咱俩这叫互惠互利，甭谈感情。”

可感情偏偏像山里的藤蔓，你越不理它，它越在暗处疯长。阿岚就是那段藤蔓。她最初只是个别受邀的“伴娘”，却在敬酒环节把阿峻的手攥得死紧。阿莱当时站在一旁，看着两人眼底的光亮，忽然明白这场戏里，自己才是多余的角色。但她没拆台，只是回房把婚鞋踢进床底，像踢走一句不合适的台词。

两年过去，日子表面风平浪静。阿峻和阿岚在城里租了套小公寓，周末才回村；阿莱则守着老屋，养三只土鸡，种半畦辣椒。村里人夸她“媳妇贤惠”，她笑而不答，只在夜里把录音机开到最大声，让老式磁带里的粤语老歌盖过窗外的虫鸣。歌声拖出长长的音节，像一根无形的线，把自己吊在“美满”二字的半空，不上不下。

直到昨夜，阿峻突然带着阿岚回来，说想办一场“退婚酒”。阿莱手里的锅铲“当啷”一声掉进锅里，油星溅到她的手背，烫出一串小泡，她却感觉不到疼。阿峻低声解释：“公司要派人去国外常驻，我和阿岚想一起走。形婚……总得有个体面的收场。”阿岚补了一句：“放心，彩礼我们一分不要，酒席钱也我们出。”语气客气得像在谈一场买卖。

阿莱没吭声，转身去后院割了两把韭菜。刀锋划过菜梗，发出干脆的断裂声，仿佛把某根神经也一并割断。她想起母亲当年劝她：“女人嘛，嫁汉嫁汉，穿衣吃饭，甭管爱不爱。”如今想来，那不过是一场自欺的牟取——牟取一个“正常”的名分，好让旁人闭嘴。

傍晚，三人围桌而坐，腊肉炒韭菜、酸汤鱼、糯米酒，一样不少。阿莱给自己倒了满满一碗，仰头灌下，喉咙里烧出一条火线。阿峻想拦，她摆摆手：“让我喝，今天这顿饭，总得有人真醉。”阿岚拿起相机，想记录这最后的晚餐，却被阿莱一把按下镜头：“别拍了，留点丑样给自己就好。”

酒过三巡，月亮爬上茅草檐角，像一枚磨亮的银纽扣。阿莱忽然开口：“其实，我早知道你们的事。”她指了指阿峻，“你每次回来，脖子后面都有她的香水味。”又指了指阿岚，“你相册里那组《隐爱》，主角的侧影跟他一模一样。”她咧嘴笑，笑到眼角泛起泪光，“我只是……懒得拆穿。”

阿峻的喉结滚动几下，像被什么卡住。阿岚握住阿莱的手，掌心滚烫，却一句话也说不出。阿莱抽回手，给自己又倒一碗酒，声音轻得像风：“明天去镇上把证换了吧。酒席就别办了，省得村里人嚼舌根。至于彩礼……”她顿了顿，“留给我妈，让她老人家好歹落个心安。”

夜更深，凉意从门缝钻进来。阿莱起身收拾碗筷，动作麻利，仿佛刚才的醉意只是幻觉。阿峻想帮忙，她摇头：“你们走吧，趁天没亮，省得被邻居瞄见。”说完，她转身进了厨房，水声哗哗，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雨。

阿岚最后看了一眼阿莱的背影，镜头里，女人的肩膀单薄却挺得笔直，像一株不肯倒伏的茅草。她忽然明白，这场形婚里最倔强的角色，从来不是他们，而是那个一直自认“配角”的阿莱。

第二天清晨，阿莱站在门口，看两人的车消失在晨雾中。她摸摸口袋里的离婚证，纸张薄薄的，却足够把两年的重量一笔勾销。远处，山雀在枝头跳跃，发出清脆的音节，像在嘲笑她曾经的自满——以为“假装”可以换来“美满”，却不知真正的自由，始于承认自己的不甘。

阿莱深吸一口气，把剩下的糯米酒倒进田里。酒液渗入泥土，带着微甜的辛辣。她抬头，阳光正好，未来像一条新路，笔直地伸向远方。这一次，她再也不需要憋在任何角色的壳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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