其实，湾仔码头的那家老布庄早该关门了。可老林偏要把它撑成戏台，每天让五颜六色的面料在风里翻飞，像一面面不肯降下的旗。人们说，这老头固执得像人治时代的活化石，可只有他自己明白，那是他唯一能把握住的线索——只要布庄还在，他就还能牵住儿子小杰的手。

小杰是同志，也是形婚里的逃兵。三年前，为了在大环境里替家里“长脸”，他和拉拉好友阿珊办了一场极尽奢华的婚礼。喜宴过半，他看见父亲在角落里偷偷擦泪，那一刻，他几乎想把所有真相喊出来。可阿珊在桌下死死扣住他的手腕，低声说：“戏台还没拆，别先掀桌。”于是，他继续敬酒，像咽下滚烫的铁。

形婚后的日子像水陆两栖的兽，白天在陆地装模作样，夜里潜回水里喘口气。小杰与男友阿唐只能把约会地点改到离布庄三条街外的“蓝湾”咖啡馆。玻璃窗外，老林的面料在风中猎猎作响，像无声的争执。阿唐问：“你打算瞒到什么时候？”小杰苦笑：“等我爸准许自己老去吧。”

可老去从不等人。老林的咳嗽一天比一天重，布料却越进越多。他说，要趁自己还能动，给儿子攒够“颠覆”世界的本钱——其实，他早知道小杰与阿珊的假面，也早从阿唐借书时留在柜台的那本《同志文学》里摸到线索。只是他不敢戳破，怕一戳，连最后的牵系也断了。

转折来得很突然。那天，布庄接了一单奇怪的生意：一位内地剧团要做一出颠覆传统的大戏，需要大量仿旧面料。老林亲自挑灯剪裁，却在戏服夹层里发现一张便签——“形婚不是归宿，只是过站”。落款是阿珊。

夜里，老林第一次走进“蓝湾”。小杰正和阿唐并肩坐着，像两株长势良好的竹。老林把便签拍在桌上，声音沙哑却平静：“你们把戏台搭好了，总得让我这个老家伙也演一场吧。”

争执发生在凌晨三点。老林坚持要把布庄改成“湾仔彩虹驿站”，让小杰和阿唐光明正大站在柜台后。小杰却担心父亲的身体，更担心大环境。老林敲着拐杖：“人治的时代都熬过来了，还怕什么风向？”

戏终那天，布庄外挂起一条七色横幅：

“准许爱，准许老，准许所有面料在风中找到自己。”

老林穿着新做的唐装，把阿唐的手放进小杰掌心，再用自己布满皱纹的手覆上去，像完成一场迟到的牵绳礼。

半年后，老林在缝纫机旁安然睡去。布庄变成了真正的驿站，门口那棵老榕树下，阿珊和她的新女友支起糖水摊。小杰把父亲生前最爱的藏青面料裁成一面旗，挂在屋檐，风一吹，像老林在笑。

其实，世界从未被彻底颠覆；它只是悄悄弯了一道湾，让逆流的人也能顺着光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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