别人的婚姻不轻“劝”

胡安从来没想过自己会结婚。

谈恋爱那会儿他跟我说，他们那儿已经不流行结婚了。年轻人不结婚，相爱了在一起，同居，结没结婚都可以生孩子，一直相爱就一直在一起，不高兴了就分开。当然也不存在孩子上不上户口的问题，上学和成长的各个方面，不会遇到什么阻碍。

他小时候，父母带他去参加亲朋好友的婚礼，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。那时婚礼大多在教堂里，他要被穿上小套装，胸口还要别朵花，要提前尿好尿，婚礼过程中，要长时间正襟危坐。

新娘的爸爸领着女儿走过时，小胡安深吸一口气。新娘和新郎站在一起，要站那么久，说那么多话，更重要的是，全场那么多人，一个人两只眼睛，几百只眼睛都在看着，真是太可怕了。

这场盛大的表演没让他感动，只让他觉得害臊。成年人都成了木偶，他也要伴随这场仪式做一只小木偶。胡安这么想的时候不过10岁。婚礼是一场表演，他可真害怕这场表演，他觉得自己会因为畏惧婚礼而不结婚。

他回家路上问他妈妈卡门，长大了必须在教堂里办婚礼么？他妈说，当然不是咯。他爸妈年轻时是俩嬉皮士，怎么可能去教堂办婚礼。

胡安放下了心，感觉像逃过了一劫。

02

还有一个月要结婚时，正要入秋。有一天傍晚，我们坐在饭桌上，一人面前一个白陶盘，盛着季末的西瓜。胡安把吐出来的西瓜籽拨来拨去，排了个形状，从我的角度看，像个猴儿脑袋。

他突然跟我说：你知道咱俩哪天结婚吗？

我说，11月哪天来着，不是你爸预约了么？

他说，对。然后他问我，中国婚礼什么样？

我搜了几个中国婚礼视频给他看。我说他们一般都会请个主持人，有公司提供这种一条龙服务，一切都给你安排好了。具体细节我也不知道，毕竟也没结过。连别人的婚礼都没怎么参加过，极少的几个印象里，动静大、场面大、煽情煽得很大个儿，在场的人激动得流泪。

我对这套东西打小心里就厌恶，因为它不真。十几岁的时候我就想，要是我结婚也要这样被绑到台上去，表演亲嘴儿和感动，挨桌儿伺候那些劝酒的油腻中老年，我宁可不结婚。前阵我写了篇《跨半个地球结个婚》，有个人留言说，就差闹洞房了！我回，谁敢闹我一斧头砍过去。几千年的性压抑，在我们这代人身上依然有残余。

据说现在也有些升级的环节，有人拍些小视频，远程祝福新人，用了些高科技，让婚礼体验更丰富，更像一场娱乐节目了。

我想起来之前听老赵说，他去当伴郎，一大早去女孩家接亲，女孩家死活不开门。

胡安惊讶地问，是后悔了吗？

我说，应该也不是，可能是那种“嘴上说不，身体却很诚实”的文化要求。需要做个秀。

他说，那门被踹开了吗？

我说，可能不能踹吧，门也挺贵的。是要给红包？钱应该能解决这些问题。

胡安学汉语，问过我一个问题：结婚就结婚，为什么女的结婚是“嫁”，男的结婚是“娶”，我特地查了查字典。“嫁”一共俩意思，一是女子结婚；二是，把祸害、怨恨推到别人身上，比如嫁祸、转嫁。“娶”就一个意思，把女子接过来成亲。不用解释，他大概知道传统文化里的倾向是怎么回事儿了。

憋了半天，胡安才说，咱们在智利结婚，可以安排教堂里的大排场，也可以办一个登记处的简单的。你会喜欢哪个呢？

我说，当然是简单的！要是个大排场，我反而需要克服下我的脾气。

后来我才知道，我们婚礼的那个登记处，正是胡安父母当年结婚的那一个。

03

去年去我爸老家，看望我近百岁的爷爷奶奶。我奶奶连我的普通话都听不懂，对外国人更完全没概念。她对外国人的了解，还不如对田里的庄稼、猪圈里的猪了解得多。她经历过战争，印象里的外国人都是侵略者，打打杀杀，没一个好东西。

她得知我要和外国人结婚很替我担忧。问我的第一个问题是：他会打你吗？我大笑，笑得腰疼。我爸说，你孙女不打人家就不错了。

我奶奶的第二个问题是：你们结婚，他们家给你多少钱？

我说为啥要给我钱？她惊慌地说，彩礼呀！彩礼。她不是个贪婪的老人，一辈子没跟子女要过任何东西，在她观念里，彩礼代表男方家庭对你的重视。

我一下子没法解释，除了彩礼，有别的方式表达人家对你的尊重。我更没法解释，拿了钱，不是等于把自己卖了？这和商品有什么区别？我知道说不通，就没说。估计我奶奶至今觉得，结这个婚我亏了。

20出头我还是个大学生时，去我爸老家探亲。因为极少见面，大家待我非常热情。一个伯伯的妻子拉着我家长里短，而我当时还没有应对这种琐碎的智慧。

她主要告诉我，她的女儿嫁得都不错。婚姻里最为重要的是，钱一定要掌握在自己手里。掌管财政的女人才是成功的，男人把钱给你，才是唯一有效的爱。我当时还处于认为自己一辈子谈恋爱不结婚也特别好的状态，觉得这一套“县城女性生存法则”简直又迂腐又臭，去你的吧。

04

有不少人跟我说过这样的话：没有未来的恋爱不值一谈。意思是，不走向结婚，还谈什么恋爱？这样的恋爱有什么用？

照他们的说法，我不知道谈了多少“没用”的恋爱。甚至快30岁时，我还没“醒悟”，以为所有人都跟我一样，更多是享受爱情的快乐呢。

许多男人把生育当作结婚的目的，倒是也合乎他们实用主义的逻辑。一个女性如果不乐意生育，那还跟她结婚干嘛？那个实用的具体的目的满足不了，这婚不白结了？顺着这套逻辑推演下去，能解释现在社会上的许多事儿。

第一回听到这类规劝，是在上大学时。一个女同学问我，你做这样没有将来的事为什么呢？我惊讶于她对于爱情的规划以及对于这件事稳重的态度，她的某种世故和早熟，让我至今记忆犹新。她还跟我说，在她家，剩饭是妈妈和她吃，爸爸是不吃剩饭的，因为他是一家之主、赚钱的人。她觉得这种美德，她也会传承下来。多年没再见过，我不知她传承得怎么样了。

另有一次，和长我几岁的一个姐姐在公交车上。当时我还在上大学，她则已经工作一两年了。聊起喜欢什么样的人，她说，要找个门当户对的。我问她什么是门当户对，她说，跟人结婚是跟一个家庭结婚。要衡量的不仅是这一个人，还得是他们家的每个成员。我又一次被这种实用的聪慧吓一跳，我咋从来没想过这个呢。

那些年总有人跟我说，要找个合适结婚的人结婚。后来知道，人们结婚，是条件匹配。我有A，你有B，结合当然就是为了资源互补，像经营一家小商店，A B的配置比A C更合适，那么好，这道题选B。这些事儿和爱情没什么关系。

也有身边人的情况是，爸妈审核出个人，不难看，相处不难受，条件配得上，像两个花瓶搁一块儿看着还凑合似的，就结了婚。婚后跳脚的挺多，也有婚后跟我说，过得不太差。这类人我很佩服，就像佩服干一行爱一行的人。可惜我不是这种人。

我和胡安说，我二十七八的时候，自己过得挺欢快，有不少愉快的date，但是我身边很多人都觉得我算是完了。跟我说话时流露出那种对未婚女性的怜悯。

岁数大的直接一点，说“差不多得了，别挑了，回头没的挑了。”对同龄人来说，未婚是个问题，要把这件事提上日程，当个问题去解决。我曾有个前男友就说过这样的话，他热火朝天的想要结婚，他说，赶紧把这个事儿（结婚）解决了，我还有别的事儿要忙呢。结婚对他来说也是解决个问题，好像解决空调不制冷、汽车轮胎坏了之类的问题一样，得赶紧修。

我问过几个这样劝我的人，干嘛非得结婚？回说，不结婚哪儿行？他们也不知道为啥，但是大家都这么做，意味着这件事肯定是对的。

对他们来说，人就是必须要结婚的，没有不结婚这个选项。如果有人“不慎”选择了不结婚，那一定是有见不得人的隐情。而这样劝我的大爷大妈大哥大姐，自己的婚姻质量也往往非常堪忧，没见有什么说服力。

也不只是岁数大的，年轻人也有这种思想。有回一男同事说起现在社会上的“剩女”，就是太挑剔了。我说，要和一个人一起生活，当然要挑剔，挑剔难道还错了？

他说，挑剔的结果就是单着。如果她们不这么挑剔，难道真的找不着么？

我说，为什么一定得找，为什么非得结婚才是正确的？人家单着是选择，未必是如你所猜测的那种遗憾。就我认识的人里，有的姑娘是要爱情，没有爱情就单着，对她们来说，单身状态比和一个凑合的人在一起过得好多了。我还认识些独身主义者，谈很多恋爱、绝不结婚的不婚主义者，生活过得有滋有味，体验非常丰富。他们的状态反而显得滋养。

这个同事恍然大悟，还有这样的人呐。

05

我和胡安讲过许多这些琐事，同龄人的生活体验和状态。他突然说，我觉得你是个勇敢的女性。

我说怎么勇敢了？

他说，在中国这样的大环境下，人人要整齐划一地过一个模样的生活，加上没什么边界感，人人都可以对别人指指点点。一个人要真正选择心之所向是很难的吧，要顶得住多少身边的压力、环境的压力。

我大笑，真没这么难，他们想他们的，我选择我的。我不干涉他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