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研究室的报页摊在灯下,纸角卷起,像不肯合拢的门窗。我原本只想做一份关于“形婚”中常现象的田野笔记,却在第三次踏进黔西南那个无名村落时,被一场交接仪式拽进更深的疑虑。
“你们城里人叫形婚,我们叫‘画好’。”村支书——同时也是宗族里的“头目”——把毛笔递给我,示意我在红纸上补一笔。那一笔像射箭的尾羽,必须一次成弧,否则来年不吉利。我握笔的手在抖,因为我知道,纸上并列写着的两个名字,一个是我采访的男同志阿浪,一个是隔壁县的拉拉小寒。他们今晚拜堂,明早各奔东西,却在族谱里被永久钉成夫妻。
二
镜头放在神龛右侧,三脚架用草绳捆牢,取景框里,香火与霓虹同时闪烁。阿浪穿西装,小寒穿苗绣,颜色冲撞得像一场不合法的实验。我负责记录,也负责把这场“假婚”剪进纪录片,可越拍越发现:真正被观看的人是我。
“你担心我们骗你?”阿浪在化妆间里问我。他眼角贴亮片,像把星星一颗颗钉进皮肉。“形婚骗的是户口本,不是感情。”
我说不上来。我的疑虑更像门窗缝隙灌进来的风,看不见,却吹得皮肤发紧。学界常把形婚解释为“功能性契约”,可没人告诉我,当契约写进村落族谱,同志与拉拉是否还有权改写自己的脚注。
三
仪式开始前的半小时,我躲进灶房,看七十岁的“老头目”往灶王爷像前摆两碗酒。他喃喃:“西边来的人,力气大,射箭准,别让箭尾对着火。”我听懂了:他把我当成“以西”来的异客,我的镜头是箭,我的研究是力,我的报是靶。
“你拍好,别乱剪。”老头目用烟杆敲我肩膀,“剪坏了,他们以后在阴间找不到对偶。”
那一瞬,我第一次意识到:形婚不仅是活人的策略,也是死人世界的补丁。村落需要“一男一女”的模板,才能给祖先一个交代;同志与拉拉需要“一男一女”的壳,才能给社保、给单位、给按揭银行一个交代。双方各取所需,却共同把真实自我压成一张薄纸,贴在祠堂的门窗背后,风吹不起,雨打不烂。
四
拜堂声、哭嫁歌、手机铃声、无人机嗡鸣,四层声音叠在一起,像把时间掰成平行宇宙。阿浪与小寒举杯,手臂缠绕,镜头推近,我看见他们眼底有光,却不是爱情的光,而是“终于过关”的光。
“力用尽了,就好。”小寒对我耳语。她明天一早要去深圳,女友在停车场等她,发动机一直不熄火。
我点头,却想起研究室里那本被翻烂的《酷儿理论》。书里写“婚姻作为规训机器”,可此刻机器轰鸣,两具非标准零件自愿跳进齿轮,只为让机器继续转,也让别的零件少受一点碾压力。这种妥协,算不算另一种“好”?
五
夜深,送亲队举火把往山那边走。我落在队尾,镜头对准地面,只见影子被拉得比真人还长,像一排会射箭的幽灵。我忽然明白,自己无法把这段素材剪成“受害者叙事”——阿浪和小寒不需要怜悯,他们甚至不需要被“看见”。他们只需要我守好这段门窗紧闭的影像,像守一个不能公开的密码。
回城后,我写了三份报:
第一份给学院,用词冷静,数据详实,结论是“形婚降低了性少数群体的即时伤害”;
第二份给基金委,强调“村落宗族对现代性契约的再编码”;
第三份写给自己,只有一行字:
“别把他们的脸画成我的勋章。”
六
三个月后,阿浪发来一段语音,背景是酒吧嘈杂:“头目死了,新上任的要翻族谱,想把我们那页撕掉。”
我回:“能保住吗?”
他说:“不知道,也许再补一场射箭比赛,赢的人写规则。”
语音末尾,他笑了一下,那笑声像把门窗突然推开,风灌进来,吹得手机膜起翘。
我把这段语音收藏,命名为“交接”。
研究做到这里,已分不清谁是研究者、谁是样本。我的报、我的画、我的镜头,早被他们拿去当护身符。我原以为自己在“灌输”理论,结果是他们把生活的一手力,灌进我的二手叙事。
最终,我交出论文,却在致谢里留白——不敢写他们真名,怕一写就给他们添一道新锁。
留白处,我用铅笔轻画一扇窗,窗外是村落以西的群山,山脊像拉满的弓,箭已离弦,不知落在谁的靶心。
这也许是“好”的结局:研究结束,疑虑长存;影像关机,门窗仍吱呀作响。
而我,回到城市,继续在中常的霓虹里赶路,偶尔抬头,仿佛看见那支箭还在夜空穿行,带着无法被婚姻、被村落、被任何理论收编的力,一路向西,不回头。
形式婚姻网原创文章,转载请注明出处。原文地址:https://www.chinagayles.com/article-21925.html
联系我们: | QQ:81585321 | 热线电话:0772-2827315
Copyright 2005 一路同形 All Rights Reserved. 一路同形( www.chinagayles.com) 版权所有
桂ICP备17008383号-7 |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:桂B2-20220039 | 桂公网安备45020202000386号
Processed in 0.0285 second(s), 3 queries